（十年深改｜1亿人进城落户 一位“打工诗人”眼中的现实与浪漫）

对于一个外地打工者来说，城市是这样一番风景：炽热而闪亮的霓虹，充满诱惑的梦境……外乡人将悲伤与希望嵌入它的躯体——这是20年前郑小琼写下的诗句。在东莞的工厂里，有关一个农民工曾经历过的处境，没有人比她更敏感而准确的表达。改革开放以后，大量农民涌进城市，进入工厂和工地，推动了中国由农业大国向工业大国发展，也掀起了中国城镇化进程的浪潮。

↑郑小琼

回顾这段经历，郑小琼说她的诗只是中国城镇化的一个缩影，“我只是努力用诗歌对现实与时代发声，这个声音尖锐、疼痛却又充满希望。”郑小琼在2007年成为广东省人大代表，写的第一份提案，就是建议放开城市入户政策，“要让劳动者能够在自己工作生活的城市安居乐业。”

2014年6月，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三次会议，审议《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》，提出到2020年努力实现1亿左右农业转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镇落户，通过实施差别化户口迁移政策，以期达到进城农民工梯度转移。“十三五”时期，随着《居住证暂行条例》施行、《推动1亿非户籍人口在城市落户方案》发布，31个省（区、市）及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陆续出台户籍制度改革方案或意见。来自公安部的统计数据显示，1亿人进城落户任务最终提前完成，1亿多农业转移人口自愿有序实现了市民化。

“变化太大了。”已经定居广州的郑小琼切身感受到，从刚去东莞时需要办理暂住证、流动人口证等，到东莞一年接纳100多个外来打工者入户的大新闻，再到如今门槛进一步放开，过去几年，中国户籍政策的改革是“如此迅速而深刻”。

01

进城

一个打工诗人的离愁

在四川南充的嘉陵江边，一个农村女孩站在渡口眺望远方，她憧憬进城，想要改变“世代务农”的命运。她初中毕业考上了卫校，看起来梦想越来越近，但1999年卫校毕业时，就业政策的改变，让她端上“铁饭碗”的梦想随之破灭。她在当地一家农村医院干了两个多月，因为医院发不起工资离开了；后来在重庆一家私立医院干了三个月左右，发现“不太正规”再次选择离开；接着不得不去南充一家小餐馆做服务员……

↑郑小琼老家所在的搬罾街道学府新村

想迈进城市，一个农村女孩没有更多的路走。2000年，她跟着几个同乡一起南下，坐着火车摇摇晃晃到了东莞。在一家工厂门口，她站在两百多人的队伍里排了一下午，还没有轮到她，招工就结束了。

举目无助，那时的东莞有人做了半年拿不到工资，有借助招工的名义，专门收取20元报名费的骗局……同乡的忠告，让她在遥远的城市局促不安。“第一年基本处于找工的状态。”她说那一年进过一个比较好的工厂，但因为生病请不到假，在宿舍躺了两天后自动离职。

刚到东莞的郑小琼，就这样狠狠地被现实捶打。她后来在东莞一个叫黄麻岭的小镇站住了脚，在一家五金工厂当流水线工人。每天重复着在机台上取下两斤多重的铁块，再按开关用超声波轧孔。

苦闷的生活里，唯一的亮光是看书。下班回到出租房里，没有电视、手机、网络，她只有选择看书。在工业区的地摊上，一两块钱一本的杂志，她买下了一大摞。她不甘心这一辈子就是打工的命运。考上中专时，一家人欣喜万分，最终却梦想落空。她南下广东，是想躲开狭小的乡村社会，怕被人看不起，被人笑话，“读完书有什么用，还不是要种地”。

她躲在自己的世界里，看街头买来的五花八门的打工杂志。她觉得杂志上的诗歌写得很简单，自己也能写出来。于是她开始在纸上写，写乡愁，诉苦闷。她说那时自己内心是自卑的、孤独的，想找点事排解内心的自卑与孤独。她在诗歌方面的天赋很快得以展露，成为中国现象级的打工诗人。她的诗来自工厂里，来自她对城市、命运，以及打工群体的深刻剖析。

她在《黄麻岭》中写道：我把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安顿在这个小镇上/它的荔枝林，它的街道，它的流水线一个小小的卡座/它的雨水淋湿的思念，一趟趟，一次次/我在它的上面安置我的理想，爱情，美梦，青春……

她在《迷宫》中写道：我迷恋黄麻岭街头的黄昏、光线、工厂/嗡嗡的织机、长裙的女工……四川的、湖南的/湖北的、河南的方言，时间遗忘的初月……

一个打工诗人，用最敏锐、深刻、真切的体验，来书写外来务工者的生存处境，来表达从农村到城市，所经历的离愁和阵痛。

她后来说，这是城乡二元结构带来的现实撕扯和情感割裂。

02

转折

转折

她所关注的户籍改革

写下《黄麻岭》时，23岁的郑小琼还在努力谋求一份非体力的工作，她完全没想到后来的生活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。

郑小琼这样揣测过自己的命运，如果不去东莞打工，她或许会跟很多同学那样，最终在某个医院找到一份工作安顿下来。即便到了东莞，她也预料着终有一天，会回到曾经逃离又思念的家乡。

《黄麻岭》的末段，她有过这样的宿命感。“啊，我把自己交给它，一个小小的村庄/风吹走我的一切/我剩下的苍老，回家”。郑小琼告诉左边红星新闻右边记者，那时她跟很多工友勾勒的未来，是在广东赚点钱后，回到老家的镇上开一个服装店，鞋店或者杂货店。

“回老家几乎成为那一代打工者唯一的选择，虽然我在很多作品表达过一定要在城里安家。”郑小琼说，一个外来务工者扎根城市有很多拦路虎，更何况还有跨省的地域“鸿沟”。即便到了2008年左右，当时东莞一年接纳100多个外来打工者入户，也会成为当地的大新闻。郑小琼记得，媒体当时探讨了系列问题，这些户口挂在哪里？如果挂在村上，算是农民户口还是城市居民户口？

时代的发展是一个加速度。2007年，郑小琼成为广东省人大代表，她的第一份提案，就是建议放开城市入户政策，摒弃城乡二元户籍制度。郑小琼说，“现在来看，只是10多年过去，进城的门槛便完全没有了。”

2014年，国务院《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》公布，提出到2020年努力实现1亿左右农业转移人口和其他常住人口在城镇落户。彼时，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统计，全国农民工总量是2.69亿，外出农民工已经达到了1.74亿。这份详尽、全面的户改意见，承接了十八届三中全会对户籍制度的要求，再次明确了中国将根据人口规模和综合承载能力，实施差别化的户口迁移政策。2016年，《居住证暂行条例》正式施行，紧跟着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《推动1亿非户籍人口在城市落户方案》，城区常住人口300万以下的城市落户限制全面取消……

作为一个从工厂里走出来的诗人，郑小琼一直关注她的工友们。“关注工友们的处境，中国庞大而复杂的现实，巨大的城乡差别，让我们那一代人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有了强烈的差别。”

作为特殊人才，郑小琼在2009年左边落户广州右边。她所关注的那些工友和同乡，基本上是中国第二代进城务工的农民群体，他们受益于新一轮的户籍制度改革，大多数扎根城市，一部分留在了广东，大部分回到了家乡的城镇。

03

巨变

转折

缩短的城乡距离

来自公安部的统计，我国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由2013年的35.93％提高到2019年的44.38％。任务提前完成，1亿多农业转移人口自愿有序实现了市民化。

郑小琼的同乡王雷跟她同时期去了广东打工，先后在深圳、东莞的建筑工地上做水电工。2016年底，王雷回到老家，为了两个孩子方便上学，在南充城里买下住宅，把户口从农村迁到了城里。他也在南充安顿下来，与家人呆在一起。他的新工作是安装新建楼盘的消防电力系统，有时候帮别人做，有时候也承包一些小项目。

也是在2016年，南充全面取消了农村人口进城落户、直系亲属到城镇投靠入户“门槛”，放宽了各类引进人才户口迁移、租住稳定的暂住人员落户限制条件。在嘉陵江边的家乡，郑小琼感受到了巨大的变化。“一切都在变”、“时间不复重返”，她在诗歌《渡口》中，感怀乡村记忆的消逝。城市进程中，村庄早已开始讲述新的故事，竖起新的建筑。

2020年7月24日，四川省人民政府正式批复同意设立南充临江新区。新区规划面积398平方公里，涉及16个乡镇，其中顺庆区潆溪街道、搬罾街道、金台镇、渔溪镇，高坪区龙门街道、青莲街道和西充县多扶镇全部行政区域纳入规划。临江新区的建设目标，2035年常住人口达到100万人，地区生产总值突破1300亿元，建成成渝地区重要的高端产业集聚区。

郑小琼的老家就在搬罾街道学府新村，在她的记忆里，老家离城有10公里，渡口坐船过去就是龙门镇（现为龙门街道）。村里是成片的柑橘树，秋天的时候，水稻铺满田野。早年过多的剩余劳动力，如她一样汇入外出务工群体的巨流，奔向全国各地。

↑郑小琼老家，位于嘉陵江边的村庄已经纳入南充临江新区规划

变化越来越快，学府新村也是一个全新的名字。村委会副主任王丽告诉左边红星新闻右边记者，以前的竹林寺村、搬罾溪村在2020年合并后，因为村子拟规划的大学城，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。学府新村总人口4206人，总户数1246户，南充电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坐落辖区，顺庆—蓬安—营山一级公路横穿村子。

王丽告诉记者，过去几年来，学院和公路两个项目落地，涉及100多户、500多人户口迁移进入城市。住房安置方面，货币补偿和产权置换自愿选择，如今，他们住进城里，有更好的教育、医疗、社会保障等公共资源，也有更多的工作机会。

郑小琼的父母依然住在村子里，但随着临江新区的建设，他们很快也会融入到城市里。郑小琼说，老家搬罾是中国城市化的一个缩影，随着进入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多，城市越来越大，乡亲们的生活也将发生巨大的改变。

左边红星新闻右边记者杨灵

实习编辑朱洁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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